他身患不治之症25年,研发的丹参多酚酸盐让1500多万患者受益,临终前还在工作

8/20/2018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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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    病与药,这是中科院上海药物所王逸平研究员55岁生命中并行的两条轨迹,一暗一明,共同构成了他的时间之轴。
        他身患不治之症克罗恩病25年,鲜有人知,他忍受着常人难以想象的疼痛,即使对女儿也很少提及。在他离世前一个星期,他还对妻子说,现在正是最好的时光,至少还能工作10年,想再次研发出像丹参多酚酸盐那样的新药。  
        他倒在了自己的办公室,面前是一支止痛针,门是关着的,正如他25年来习惯了一个人承受着病痛。只是这一次,他再也没有打开门,像往常一样走到隔壁的实验室去看看。
王逸平的办公室
        也许是把自己当成了一个实验样本,王逸平真实记录下了自己的病程细节,甚至还有阶段用药小结。解放日报·上观新闻记者从这份记录里,读出了一个真实得让人心疼让人感佩的科学家。
        今天,在他离开2个月17天的追思会上,他依然活在人们的想念中——瘦削的身形下,一个执着于出新药的科学家。
30岁确诊不治之症,42岁做成丹参新药

        病程记录:1993年上半年腹痛的情况逐渐加重,每天会有将近十次的痉挛性腹痛,每次持续一分钟左右;1993年9月22日,手术结果末端回肠切除80厘米,结肠切除20厘米,病理诊断为克罗恩病。
 

        年仅30岁的王逸平经历了这次手术后,“吃”于他而言成为了一种负担。这是一种原因不明的肠道炎症性疾病,目前无法治愈,只能靠药物控制。妻子方洁回忆,王逸平起初不肯去医院,自己配药打点滴5天后依然高烧不退,无奈之下才去了医院,结果医生说肯定穿孔了——这可是一般人难以忍受的疼痛。  
        王逸平不愿意去医院,因为放不下手里的工作。7个月后,他成为了上海药物所最年轻的课题组长。紧接着1个月后,当时还是博士研究生的宣利江,因为丹参水溶性成分的活性筛选需要,找到了王逸平,从此开启了丹参多酚酸盐的研制和产业化。一个承受着病痛的药学家,放下了自己的疾病,为着一个新药,开始追赶时间。
 

        丹参是传统的药用植物,然而其有效成分到底为何物,一直是个未知数。做了无数次实验后,有一次发现,丹参乙酸镁的生物活性特别强,王逸平大胆推测这可能就是丹参中最主要的药用成分。顺着这个思路,合作团队历时10余年研发出了现代中药丹参多酚酸盐粉针剂,可治疗冠心病、心绞痛等,已在全国5000多家医院临床应用,1500多万患者受益,累计销售额突破200亿元,成为我国中药现代化研究的典范。那一年,王逸平只有42岁。
        “丹参多酚酸盐还没拿到临床批件时,王逸平说拿到批件要好好庆祝一下。拿到了批件,他又说等拿到新药证书一醉方休。但真正等到新药证书获批的消息,我们只是会心地笑了笑,继续忙碌。”上海药物所研究员宣利江至今都还有些缓不过来,以往王逸平隔三差五会打电话到宣利江办公室座机,一聊就是半小时。如今,他经常不自觉地看着座机发呆,悲从中来。  
        王逸平向来对名利看得很淡,不以物喜。“有一次我告诉他,每天有将近十万病患在使用丹参多酚酸盐,我才难得看到他脸上一丝小得意的笑容。20多年来,我们因为这个药拿到了国家技术发明奖、中国科学院杰出科技成就奖,他成为了全国先进工作者,但我从来也没有看到过他的这种笑容。”宣利江回忆。  
        从病程记录来看,在研发丹参多酚酸盐的10余年中,“腹泻情况始终存在,尤其在工作较忙、思想压力大时明显。”腹部疼痛,是记录里最频繁的字眼。期间,他还出现了营养性贫血。与此同时,从1995年9月起的6年时间里,王逸平攻读下了药理学博士学位。 

        做全球医生首选的处方药  
        病程记录:2010年6月20日下午有血尿,晚间腰酸腹痛。用热水泡浴,一日4-5次,腹痛至23日缓解。
        “王逸平的理想是做全球医生首选的处方药。”上海药物所研究员沈建华至今难忘2010年6月的欧洲之行。他和王逸平前去参加国际药学会议,深深感受到我国在新药研发上与国外的差距。目前医院里的一线药物,比如治疗糖尿病的二甲双胍,治疗胃病的奥美拉唑,降血脂的他汀,都是国外研发的。  
        一个傍晚,在法国尼斯酒店房间的阳台上,王逸平望着满天晚霞,有些动情地说,丹参多酚酸盐已成为过去,他要研发全球医生首选的处方药。这位向来处事低调的药学家,难得“高调”地展露了自己的新药追求。  
        然而,如影随形的疾病从来不甘示弱。6月20日,到德国汉堡的第二天,王逸平疾病发作了,之后的三天,他一直躺在床上工作,疼痛难忍时,就把自己泡在浴缸里。后来,沈建华架着他上了回国的飞机。克罗恩病带来的痉挛性腹痛,已是一种折磨,后来又并发了肾结石,也是痛起来要命的。  
        上海药物所老所长白东鲁曾经推心置腹地对王逸平说,你这样的身体,还是工作半天休息半天比较好。他却笑着说,到了实验室,反而可以减轻病痛。  
        在上海药物所所长蒋华良院士看来,王逸平天生就是一个做药的人,对药有一种敏锐的直觉。然而,新药研发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情。当代科学家在数万个化合物中才能发现一个活性化合物。一位药学家,一生能研发出一个新药就很了不起了。“做药,懂得放弃比坚持更难。”蒋华良回忆,王逸平研发一个新药长达十几年,连专利都申请了,可药效评价不理想,他毅然选择了“壮士断腕”。 
        就在王逸平离开半个月后,他历时20多年研发的抗心律失常新药硫酸舒心啶完成II期临床研究并向国家药审中心交流了临床进展。只是,它的发明人已经不在了。比王逸平年长18岁的上海药物所陈凯先院士回忆,他曾半开玩笑地称王逸平为“王逸老”,引起了同事们的共鸣,“王逸老”就成为了王逸平的雅号,“这是大家发自内心的尊敬和亲切感。”王逸平1996年入党,担任党支部书记长达15年。2006年,他荣获“上海市优秀共产党员”称号,把自己的1万元奖金全部捐献了出来。  
 
        早早地订好了机票,却再也无法参加女儿的毕业典礼  
        病程记录:2011年9月19日下午,再次出血,暗红色水样便,伴呕吐。人无法直立行走,需平躺。

 
        王逸平每天早上7点多就到单位吃早饭,周末也如此。他陪伴家人的时间不多,他总是说,其他实验室的灯深夜也都亮着,别的科研人员也是如此。  
        其实早在1999年,他在出差时就曾经有过一次比较严重的痉挛性腹痛,事后他告诉妻子当时觉得自己可能回不来了。“我非常担心,跟他说以后不能再出差了,他不听,后来再发生这样的事情就不告诉我了。”妻子方洁回忆,以前女儿小的时候,每年暑假一家人会出去旅游。后来王逸平难以长时间行走,就不再出去旅游,但他依然在出差的途中奔波。
王逸平和女儿在南京中山陵

        “女儿在美国念大学,我们从未去看过她,结果这次王逸平还是没有去成。”今年5月,是女儿大学毕业的日子,王逸平早早地就订好了机票。  
        王逸平很少对女儿王禹辰提及他的病痛,总是宽慰着女儿“爸爸躺一下就好”。“我从来不知道爸爸不能长时间走路。有次旅游,他陪着我走了整整一个下午。”王禹辰回忆。为了方便接送女儿,王逸平学会了开车;为了让女儿在早上多睡片刻,一家人两次在外租房。在王禹辰记忆里,爸爸几乎从来没有在言辞上苛责过她。他自己很少留影,但每次出差都会拍一些当地见闻给女儿看。女儿发给他的照片,他也细心地一一保存在相册里。  
        “女儿的毕业典礼,为了这一天,我们已经期盼了许久,可是你却爽约了。订好的机票如今只有你的护照相随;庆祝的晚宴没有了你的身影,少了应有的欢喜;毕业后的家庭旅游,因为你的缺席也不再成行。你真的已经离我们而去了吗?终于明白,所有的悲欢都已成灰烬,任世间哪一条路我们都不能,再与你同行!午夜梦回时分,依然痛彻心扉。彼岸花是否已经盛开,望乡台上你是否看到了今日的盛典,今夜的你是否如我们思念你一样思念我们?”今年5月13日,方洁在上海药物所纪念王逸平的专辑网页上留言,写下了对丈夫无尽的思念。  

        清洁工阿姨自发参加追悼会:一定要送他最后一程  
        病程记录:2018年3月26号,今年以来上腹部间歇性疼痛时有出现,中午餐后经常会出现痉挛性疼痛,腰部不适。脸部轻度浮肿

        与王逸平鲜为人知的病痛相比,他的亲和力和幽默感更为人们熟悉。他平时喜欢说笑话,逗大家开心,常常拿自己的窘事博大家开怀一笑。他刚买车时上错了内环高架,却调侃说,反正内环高架是圆的。很多学生上了他的药理课后,被他的魅力折服,至今还保留着课堂笔记。  
        “特别压抑,夜里一点睡意也没有,虽然不知道抽烟是什么滋味,就是特别想就着一根烟在深夜里坐着发一会儿呆。”王逸平的学生严红,听闻恩师离开后,不敢相信这是真的。她最后悔在压力大的时候,跟王老师说再也不做科研了。  
        博士研究生李惠惠回忆,跟老师相处这么多年,只知道他晚饭吃得少,从来不知道他承受着这么大的病痛,原来老师每天面对的是“假如这是人生的最后一天”。“老师比嚷着要毕业的我们还勤奋。”每天晚上过了10点半,坐在对面办公室的学生们,还不会听到王逸平独特的锁门声。周末早上,睡完懒觉来到所里,总会习惯性地一抬头,只要不出差,王逸平办公室的窗户一定是开着的。“作为学生,我们希望老师在天堂可以继续完成未竟的事业。但作为亲人,我们只希望他可以好好享受一日三餐。”  
        “没人要求我,但我一定要参加追悼会送王老师最后一程。”清洁工阿姨胡仁美打扫实验室10多年,王逸平经常和她聊家常,还说起国外实验室的清洁工每天都很开心,打消了她原来的自卑感。“他真的一点架子都没有,非常平易近人。”

        晚霞满天时一定有人会想起你  
        工作备忘:2018年4月14日,武汉,肾脏药理会。4月15日,返沪。

        6月28日下午,解放日报·上观新闻记者来到王逸平的办公室追思。这是一间不大的办公室,没有悬挂一张奖状。王逸平的秘书赵晶回忆,他获得的各类证书,从来都是随手一放。他穿过的拖鞋还在,由于长时间工作,拖鞋是他常备的。最为醒目的是一个双人棕色沙发,他经常靠在这里休息,这个沙发缓解过他的疼痛,也成为了他生命最后一刻的见证。
 
        这个沙发缓解过他的疼痛,也成为了他生命最后一刻的见证。
        王逸平走得太匆忙。他在备忘录写下的最后一次出差武汉的计划,永远不能成行了。  
        他有许多要做的事情。他想去参加宝贝女儿的毕业典礼,补上这几年对家人的亏欠。他一直惦记着,要把丹参多酚酸盐做成口服制剂,让病人在家就可以吃药治疗。他还打算退休后开一家只管聊天的医院,他觉得很多人因为没人排解心中困苦才会得病。  
        在他最后的日子里,激素类药物已经无法控制病情。有同事劝他改用生物制剂,王逸平却说生物制剂是最后一道屏障,一旦产生耐药性,就没有其它办法了。为了争取更多时间来完成他正在研发的两个新药,他还是选择了加倍服用激素类药物。 
        25年前,被确诊患有克罗恩病是王逸平生命行程的一个转折点,从那时起,他开始聆听生命沙漏的声音。他曾经写下这样的话:“时间一直在飞奔,就像小品里说的,眼睛一睁一闭,一天过去了。眼睛一闭不睁,一生过去了。”在追赶时间的25年里,他没有一刻让自己松懈下来。  
        王逸平生前没怎么拍过照片,他最喜欢的一张,是走在上海药物所里的林荫道上,一回头,被同事抓拍了下来。如今,斯人已去,林荫道上来来往往正走着许多的做药人。

        王逸平追悼会那天,上海药物所党委副书记厉骏写下了这样的话:黄昏,我看到了壮丽的晚霞。我在心中告慰逝者,你为苍生谋福,历尽艰辛,又将笑容留下来陪伴我们。  
        曾记否,地中海的晚霞见证过你“要做全球医生首选的处方药”,以后晚霞满天时一定有人会想起你。 
        王逸平,一路走好! (作者 黄海华)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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